在我的记忆里,奶奶总是有点疯癫。
她嘴里总是念着我听不懂的呓语,捧着一本极其厚重的旧牛皮书,手里画着些古怪的符号,无论是在稻香四溢的梯田,还是低矮空洞的窖屋。
“奶奶,你在干什么?”
“去去去,小孩子少管这些事。”
不管我什么时候走过去,她都是这样,伸手赶我离开,又甩起日渐稀疏的白发,跪在地上,对着墙上的画,扑通扑通,磕上三个响头
其实,我很看不起她
她明明大字不识几个,是劳作了一辈子的农民,却还是戴着不合适的老花镜在白炽灯下看那些又破又旧的大厚书,佯装自己满腹经纶,却只看三行字就现了原形,举着书追进我房间里,问我接下来的字怎么念
我曾趁她赶集时偷偷摸出这些破书,牛皮封面上的镀金大字脱落了个干净。劣质的纸张上挤满了细小而模糊的字,随便一翻就哗啦啦掉下来一串,上面印着的更是一团乱麻,人物关系比我那错综复杂的家谱好不了多少,还比我的新华字典更大、更厚,更有分量
当她知道我把那些书页给撒了满地时,她是指着我的鼻子骂,充分发挥了乡村妇女们的优良嗓门。这还不过瘾,从黑夜到白天,她愣是撂下两顿饭不煮,直等到全家人饿着肚子抗议,直等到我被带刺的竹枝追着打了两条街
又是一个周末,我早已期盼着广场刚刚搬来的游乐园。在学校里就听着同学们绘声绘色的描述那些艳丽的帐篷和旗帜,当我亲眼看着日历翻到这一页时,那些色块已经亮堂堂地在我眼前的春色中铺陈开来,我就置身于那些色彩中,满脸都是明艳艳的欢乐
早上吃饭时,我把稀饭喝的咕噜咕噜响,兴高采烈地向全家宣布了我的计划,奶奶却用粘满米汤的大铁勺敲了我一下
“去什么游乐场,跟我上县城去。星期天要去教堂,教堂才是好地方。”
“我要去游乐场!就在对面!”
“星期天要去教堂!”
即使是春天,饭桌上的气氛依然在瞬间降到冰点
我的脑袋嗡了一下,那些彩色的欢乐被蒙上了一层灰。理智已经被抛之脑后,无论是谁都不能阻拦我去游乐场
“去什么教堂?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什么神,也没有天使和上帝,老师说了,他们都是假的!假的!”
这是我第一次和长辈顶嘴,噢不,这是我第一次顶嘴。这个只在乎神仙、救世主,什么屁事都要向她的上帝汇报的的老女人,根本不配做我的长辈
我觉得我出了一口恶气,所有的不爽和愤慨都被一股脑撒了出来。这是大人才能做的事,这也有力地证明了我已经是一个大人
孟子说得好,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我在心理上得到了满足,故而肉体没有去成游乐园。被竹枝和铁勺好生伺候一顿,又在全家人的目光下被塞进开往县城的大巴
大巴里满是汗臭味和烟草味,通往县城的路是崎岖不平的羊肠小道,一路的颠簸让我感觉恶心
奶奶的手里,依然抱着那本《圣经》。看着她念念有词却又一脸陶醉的模样,我生出了更大的愤怒,但也只能是愤怒,就像买了很久的气球,在时间的作用下一点一点瘪下去
小县城终究是小县城,教堂年久失修,白墙被氧化成了黄色,尖顶上十字架的漆已经掉得干干净净,但建筑风格上还留着一点欧式的情味,和巷子里灰色的水泥楼格格不入
大巴车在公交站停下,奶奶浑浊的眼里涌起一束光。我第一次看到她那么神采奕奕
我们匆忙奔进了教堂的大门,挤在了第一排的白色木椅上。绝大多数信徒是从各个村子过来的老农妇,也有一些男人,最年轻的却也已过了更年期
唱诗班浅吟着温暖的曲调,钢琴在看不见的角落里和着。春日的光芒透过彩色玻璃窗和逛了装饰品的圣诞树枝叶,映出绚丽的光斑
不知何时,我心里的怒气被这些美妙和圣洁涮了个干净,嘴唇正在不知不觉间翕动,尽管下面跟唱的都是我曾“看不起的人”
也许,这就是奶奶经常挂在嘴边的两个字:忏悔
从此,我每个星期天都会和奶奶去教堂,虽然牧师的讲话总是有点无聊,虽然唱的赞美诗总是那几首。在潜移默化间,我学会了双手合十,学会了在胸口画十字,学会了在考试之前祈求上帝保佑
奶奶每次看到我跪在耶稣像前,都会满脸笑意,眼里却滚下大滴大滴混浊的泪,融进阳光里飞舞的尘埃
“我的小天使啊,终于学会认主了。”
后来,小天使用翅膀飞出了这座村子,让她引以为傲的书本却压断了她的翅膀,让她忘记了神明和主,迈开双腿,在满是尘埃的人间奔跑,超越一个又一个对手
直到奶奶在冬天躺进医院,从冬天挺到夏天,却没能再熬过冬天,倒在了平安夜
家人把她的圣经送来了,摆在床头。她却没有坐起来翻过一次,厚重的旧书上落满了灰,更显出一派沧桑
我在她弥留之际进病房看她,她的双眼一直望着我,嘴唇蠕动着,好像想说些什么,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只是把枯瘦的手放在我的手心里,竭尽全力画了一个十字,眼角又落下一滴浑浊的泪
我心里猛得震了一下,大脑一片空白
等我再回过神来,那双手已经安静下来,那滴泪落在床单上,洇出一片小小的水痕
重症监护病房内一派荒凉,我却听到了教堂的歌声
又快到圣诞节
商家们在玻璃窗上贴满花里胡哨的贴纸,打出许多消费套路,大街小巷都放着英文儿歌
我却不知不觉间往教堂走去
圣诞树上挂满了灯,隔着彩色的玻璃,一闪一闪,满是璀璨和光明。
我站在窗边,身后是人来人往,坠落凡间的小天使也像信徒一样双手合十,为离开的灵魂而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