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月光撒在那里，像是盖了一片雪白的丝绸

她像个懵懂的小孩一样敲开我的房门，探出一头蓬松灰白的头发，眼睛眯着，似乎在适应我房屋里深夜中明亮晃眼的强光，半晌，她试探着问我：“你要不要出来吃个月光晚餐？”我不做声，就只是摁灭了手机。

我们刚吵了架，梗着脖子、提高音量，我强忍着脾气，粗重的喘息着，仿佛如洪涛般的怒意全部可以随着我呼出的气体排出体外，可终究是忍不下去，闹得不可开交。

我是她的外孙女，她是我的外婆，我叫她阿努。或许青春期的少年多少有些叛逆和张扬，言语间净是轻狂与锋利，怀着一颗不乖顺不服输的心，任由自己的语言载满怒火的子弹上膛、开枪，可是却毫不顾忌地打中最爱自己的亲人身上，看着她眼瞳中的失望，我也满心荒凉，那一片心底的荒原上永远生发不出绿草和繁荫，永远教我满目疮痍。

情绪，割裂着我，一半的我昂首挺胸向着劝导开炮，另一半的我小心翼翼掩护着敏感脆弱的半颗心。我内疚，可又冲动，我愤怒，可又悲怆。

索性扔下一句“我们完全没有沟通的基础，你根本听不懂我在说什么！”然后转身离开，拍上房门，摔得震天响。

而三个小时后，她刚刚完成礼佛。她轻轻的走进来，展开宽大的双臂，紧紧的搂住了我。她说，都是她的错，怎么不让阿姨留一口饭，该打。说罢，她狠狠地往自己脸上拍，我又哭，眼泪似乎永远止不住。我又恨我懦弱，除了眼里满满的全是泪水什么也干不了，只能像只归港的帆船，把疲惫委屈通通宣泄出来。

她又说，你也是我的宝啊，怎么能不宝，你是我大女儿的大女儿啊，我的宝孙。她亲吻我的脸颊，那里全是咸涩的盐水，可是她亲吻那样用力，仿佛在用尽全身气力向世界问安，让我恍惚间又重新有了被人放在心尖上宝贝着疼宠着的感觉。我想我可能这辈子都遇不到一个这样爱我的人了，她包容我的倔强，理解我的脾气，又用一颗无比柔软的心脏软化我的尖刺和不平。

我是长女，少有被人哄的时候，永远温柔坚定，永远强大到足够保护手足保护至亲，在这些年里，我早已学会了忍耐脾气、消化委屈，偏偏到了她这里我的所以长大都退回了原地，因为我忘了，我在她眼里，永远是那个干干净净的怀抱着南湖公园相思树下捡来的红豆的西瓜头小女孩，眼里满满都是她，还会用糯糯的声音喊她：“阿努。”

晚上是个阴天，哪里来的什么月光，不过是沉闷翻滚的黑云，城市的光点慢慢模糊不清，阳台上却盛满了一片白月光。那白月光自然不是什么月光，而是人造的白炽灯光，晕染成了一片柔和的假月光。

而不甚宽阔的晾衣房中，方方正正摆着一个小木桌，一把小木椅，她又不厌其烦的摇摆着走进客厅，从一片黑暗中变出一把小椅子。她不太动听的声音唱着，雀跃着期待着问我：“怎么样？想吃吧？”我的目光顺势扫过去，画着沉木色章鱼的盒子，塑料袋扎好的油光发亮的云吞，一小蝶西瓜和一杯甘蔗茅根的凉茶。

都是我爱吃的，我们只一同去过一次中山路，方向感不太好的她却全部记下我爱吃的摊位，减脂时期实在是不该吃夜宵，可是盛情难却。

我扯着一个笑，她便真的开心的笑了，掰开筷子递给我，叫我尝尝。她自顾自的说着，我不太知道有什么酱汁，老板问我的时候，我就说让她什么好吃加什么……

声音渐远，我望着窗外，南湖水波被风撩动却因为没有月光而看不懂闪光，可我知道她又不厌其烦地穿过客厅的一片黑暗，跑到餐厅洗碗柜前拿来金属不锈钢盆，把云吞肉丸的塑料袋拆开套在盆边，她特意说着汤底要了鸡汤，味道更好。

我后知后觉的想到，她礼佛完毕就已经将近十一点，却带着点讨好意味的为了哄人而打车十几块钱跑到中山路给我买夜宵，到家之时已经将近十二点，门锁闷闷的响，那个头发灰白、年逾七十的老太太弯着背脊才悄悄地走进一片黑暗来。

飘着的艳红枸杞，沉着的当归党参，还有晶莹剔透的薄皮儿厚馅儿云吞，藏在边角的手打肉丸，我几乎不可抑制的想到我们几周前去中山路的时候，那时摊主没听见我点肉丸的要求，上了没有肉丸的云吞，差点因此没和我吵起来。

如此说来，我倒真不算脾气和顺的人，但心里却柔软无比，我想假月光就假月光吧。她十分享受的用长签子戳着西瓜吃，我不稀罕这水甜的西瓜，大兴多的是，北京爷们儿才不稀罕这个。

可是她却慢条斯理的品味着，像是从那单纯的甜味里琢磨出一点别的鲜味，她眯眯的眼缝中泄出装都装不下的满足，我想她是个容易满足的人。

可是我又偏偏不是这样，我一腔少年孤勇，敢只身与千万人为敌，我要极致要巅峰，我没有界限。我们如此不同，可是却又有如此相似的血脉。

她挑起话题，和我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她其实说不清“烛光晚餐”这种东西，于是改成“月光晚餐”，月光是假的，可是那一份疼爱确实是真的，索性也不必计较这些，假月光就假月光吧。

我又想，我怕是穷极一生都遇不到这样爱我的人了，人的一生是如此漫长，漫长到我都觉得可怕，形形色色、庸庸碌碌的人中，我只觉得她算是真正好好生活的人。

我知道她忙，阿爷不记事儿，走路都走不回去，生活也不能自理，阿姨照顾不过来，她就迈着沉沉的步子赶去帮忙，新的阿姨请不到，家具还没有新定好，所有的事情都压在一个弯若月牙的背脊上。

可我还小，自以为是的长大，却根本就是个控制不住自己脾气瞎撒气瞎发火的孩子，什么忙也帮不上，她还要顶着压力，用最柔软的内心去安慰一个不乖顺的少年。她抱着我，就像是抱着归港的帆船，而她就是那一片海湾。

我破了例减脂不吃高油食物。可是那一片清亮冷白的假月光下，我内心也无比柔软，我怕她在向我告别，我怕她最后也会与世长辞，我怕她看不到我走到领奖台的高处，站在千万人瞩目的地方，看不到她心中渴望的子孙满堂，可是她外表不显露，依然嘻嘻嘿嘿的笑着。她叹了一句：“好美哦。”是满足的意思。

可是我又突然不害怕了，因为在一片皎白的假月光里，光线已经驱散了黑暗，在我心底的荒原中，种下了一片柔柔的月光草，白月光撒在那里，像是盖了一片雪白的丝绸，它在说晚安。然后是快点长大，孩子。